山川湖海源于大自然的天然馈赠,而万里长城却是由人类创造的奇迹工程。长城何以伟大?
抽象看来,长城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具体看来,长城是世界范围内最大的文物遗产,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正如印度作家泰戈尔对长城的赞美,“因残破而展示了生命的力量,因蜿蜒而影射着古老国度。”
万里长城十三关,山西独占五席。长城是边塞文化的重要载体,晋北地区是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交界地带,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多个朝代在此修建长城,形成了庞大的防御体系,长城遗存丰富,为山西省的文旅发展提供了宝贵的资源。
10月18日,总里程1.3万公里的山西黄河、长城、太行三个一号旅游公路全线贯通。其中,长城一号旅游公路以“边塞古风、跨越长城”为主题,北起大同天镇平远头,沿外长城向西至忻州偏关老牛湾,再向东沿内长城至忻州繁峙平型关,最后向北延伸至大同天镇平远头形成环线,贯穿大同、朔州、忻州三个地级市,除了一条主线、还包括多条支线和连接线,连接云冈石窟、悬空寺、应县木塔、五台山、雁门关等A级及以上景区63个,覆盖非A级旅游资源(点)273个。
2019年12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长城、大运河、长征国家文化公园建设方案》,明确要求谋划建设长城国家文化公园。“长城文化公园的建设是要打造一个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标识,这个标识就是长城。”忻州市文旅局副局长孙志虎表示,讲好长城故事、做好相关文化的传承“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长城一号旅游公路的贯通对于推进长城国家文化公园建设具有重要意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近日在调研中了解到,以前去往长城各景点,需多次折返,如今一条主线多条支线连成一张网,大大缩短了车程。以路引景、以景串线,形成了“城景通、景景通、城乡通”的旅游线网格局。
围绕长城文旅开发这篇大文章山西无疑赢得了先机,旅游公路不仅将偏远山区有效串联,为县域经济发展打通了主动脉。同时,借助长城这一世界级文化遗产的影响力,山西有望打造成为国际知名的文化旅游目的地。
文化符号
如果将万里长城简单想象成北京八达岭,这是一种美好的误读。
东起辽宁丹东虎山,西至甘肃嘉峪关,巍巍长城绵延万里,长城横跨15个省(区、市),其东段大部分是石砌砖包,而山西段长城位于中段,以黄土夯筑为主,西段还有部分石质长城和沙质长城。
根据国家文物局2012年发布的长城资源调查成果,历代长城总长度为21196.18公里,各类长城资源遗存总数43721处(座/段)。山西境内,经国家文物局认定的历代长城共计4266个点、段,总长约1400公里。
山西是国内长城资源保存相对完整、长城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区段之一,以明代修筑的长城规模为最大,主要分布在晋北地区,为蜿蜒曲折的夯土长城,保留了相对原始的面貌,因此以“野”著称。
在山西长城沿线,发生过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共同见证了民族融合的过程。
最初,长城是诸侯国之间相互防御而修筑的工程,它不仅是一道孤立的城墙,还包含关隘、墩堡、烽火台等元素,组成了严密完整的军事防御体系。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雁门关是金庸《天龙八部》主角萧峰一生命运起伏的起点和终点,如今盘旋在雁门关上空的大雁似乎也被蒙上一层悲情色彩。雁门关地处忻州市代县县城以北约20公里处的雁门山中。历史上,雁门关历经千年朝代兴替,战国李牧,西汉卫青、霍去病,北宋杨家将都曾在此建功立业。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明王朝和蒙古俺答汗达成“隆庆和议”,在长城沿线的边陲地区开放11个互市口岸,山西境内的大同得胜堡、偏头关红门口、右玉杀虎口都是重要的口岸。蒙古人以马匹、牛羊、毛皮换取汉人的日用品、粮食、布匹,仅在红门口,每年交易额就达白银一万余两。
至此,居于长城两边的民族由军事对抗转向了贸易交往,实现了难得的和平。清政府采取怀柔政策,进一步促进了长城一带的民族融合。
上世纪60年代,国际形势突变。毛泽东提出了“深挖洞、广积粮”的应对策略,全国城乡开始大挖地道,大建人防工程。在偏关水泉村,长城砖因修地道被搬到了地下,砌成了一个地下长城。在当年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长城砖块再一次完成历史使命,给村民修筑家园。庆幸的是,长城砖也因此免受外部侵害,被完好保存。
千年前,长城是国家为了防御外敌而修筑的边墙,将神州大地一分为二。如今,长城两边是故乡。从防御到开放再到融合,随着时间的推移,长城的意义被逐渐改写,长城精神却始终如一,历久弥新。
守护传承
“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看山西。”
山西现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531处,数量居全国之首。现存古建筑28027处,约占全国十分之一。今年年初,山西省文物局公布的这组数据可见山西文物保护责任之重。
8月,随着国产爆款游戏《黑神话·悟空》的横空出世,山西古建筑和文旅的热度持续飙升。国庆期间,山西游客旅游消费近230亿元,较上年同期翻了一番。值得一提的是,这款游戏有国内36个取景地,其中山西独占27个,长城沿线的大同和忻州各占6处,数目最多。
山西不仅古建众多,还是天然的长城博物馆。作为世界上规模和体量最大的线性文化遗产,长城的保护面临巨大压力。文物保护与旅游发展似乎存在矛盾,但长城一号旅游公路的建设贡献出保护与发展的“平衡”智慧——欣赏长城最好的方式是远观。
远观长城的古朴沧桑,蜿蜒曲折,登上长城反而体会不到这种美。尤其太阳落山之后,星斗闪烁,月亮孤垂于天际,驰骋在旅游公路上,一段段长城不断向身后掠去,塞外的深邃之美尽收眼底。
事实上,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不少村民用长城砖块建起民居,对于长城的保护缺乏意识。不过现在,守护长城成了山西人民的共识。引导社会力量参与是长城保护的重要举措,比如大同每年聘用长城沿线村民400余名担任长城保护员,就近对长城资源进行日常看护,文物保护与乡村振兴起到了有效链接。
2020年,分布在山西的明长城李二口段、明长城镇边堡段等8段明长城被国家文物局公布为国家级长城重要点段。这些以夯土建造自明末以来从未被修复,但烽火台串联的残垣断壁却依然清晰。去年,大同天镇县建起一座长城博物馆,作为对长城公益的宣传,呼吁全社会增强保护长城的意识。
大同市新荣区得胜堡位于市区以北40公里处,是明长城大同镇的关键关口,起初由黄土夯筑而成,后用长城砖包起来,形成砖包长城。这里曾是“隆庆和议”开放互市口岸的马市遗址,得胜堡以保护性的开发保留下了原生态的城墙与门楼。
11月5日,在得胜堡,几个年轻人从内蒙古一路骑行而来,只因喜欢这里的古建筑。前不久,新荣还迎来几位爱尔兰游客,因为对长城的向往,从大同市区坐了1个多小时的出租车特意来到这里。
在长城地区的文化带里,还遗留下来众多的名胜古迹,比如世界文化遗产云冈石窟。
历史上,大同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文明的一个缓冲地带,也造就了大同开放、包容的城市品格。公元398年,北魏迁都平城(今大同),开始进行大规模的城市建设,修建云冈石窟。工匠来自五湖四海,是胡汉文化、中西文化交融的一个历史见证。
文物看一眼“少”一眼。云冈石窟通过数字化保护,减少对传统文物的物理损伤,通过数字化手段“可移动石窟”在全国各地进行展览,成为文化遗产保护传承的典范。
城市新生
2024年10月1日的一场大雪,让“胡天八月即飞雪”这句诗在大同变得具象化。雪中的云冈石窟“火”上热搜,“大佛安详的面容在雪中有一种宿命感”。
“雪早已不是千年前的雪,行人也不是千年前的行人,只有佛还是千年前的佛,平静地俯瞰着千年间的人间。”社交平台上网友纷纷发出评论。
“之前云冈石窟的年客流量从未突破300万,而今年8月就已经突破了这个数字,到现在已经超过400万人次了,这简直不可想象。”11月6日,大同市文旅局相关负责人表示,截至今年10月底,大同全市30家A级旅游景区已接待游客超1500万人次,较去年同期增幅107%。
大同市文旅局党组书记牛志刚曾表示,在大同“人人都是文旅人”的观念深入市民心中。比如,在旅游旺季,为了迎接大量的游客,大同市博物馆不仅周一不闭馆,甚至营业至晚上8点,在国内相当罕见。
在当下的社交平台上,大同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旅游城市,但在老一辈的眼里,大同曾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号——中国煤都。
上世纪80年代,由大同市区通往云冈石窟只有一条109国道,这也是晋煤外运的主要通道。109国道距云冈石窟仅百米之遥,大量运煤车引发的扬尘给露天的石窟蒙上一层黑色的污沙,云冈深陷舆论漩涡。
痛定思痛,1998年,109国道云冈段改线工程正式开工。2008年,云冈石窟景区周边环境整治工程再次启动,109国道云冈段被改并入339省道,云冈景区完全形成一个封闭区,云冈石窟周围的环境得到极大的改善。
云冈石窟的改造只是城市转变的一个缩影,如今整洁干净的城市给大同带来了新的精神面貌。“我感觉通过建设,大同人好像自信了。”大同市文物局相关负责人说。
近年来,“大同蓝”这张名片越擦越亮。空气好、水质好,大同变得越来越宜居。11月初,大同市左云县摩天岭风景名胜区,天空湛蓝如洗,仿佛深邃的海洋,颠覆了人们对大同这座煤都的认知。长城边的八台圣母堂是哥特式教堂,建于1876年,为传教士所建,展现了东方长城文化与西方教堂文化的交汇和碰撞,吸引了不少游客前来拍照打卡。
由于坡度合适骑行,左云每年都会举办自行车公路公开赛,沿线还种上了万亩花海,油菜花、向日葵、玫瑰等竞相开放,风景如画,形成一条生态长廊。长城一号左云段还入选了“2023中国户外运动精品骑行线路”。
行驶在长城一号旅游公路左云段,一侧是巍峨的长城,另一侧一座座风车在风的驱动下优雅地转动。晋北地广人稀,风光资源丰富,是发展新能源的宝地。最新数据显示,大同市新能源装机总容量已经达到929万千瓦,装机容量占比53.7%,年发电量约150亿度,占比近30%,已在新能源领域开拓出一片广阔天地。
乡村振兴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这几个大字被镶嵌在忻州市偏关县长城一号公路沿线的黄土高坡之上,衬托出晋北大地的磅礴气势和风云际会下毛泽东的胸怀天下,运筹帷幄。
有一种说法是,1936年2月,毛泽东等率领红军东征抗日先锋军东渡黄河、突破阎军防线后,踏雪沿官道山行进,顺利到达山西省石楼县留村,并写下了名篇《沁园春·雪》。
在晋西北地区,山多坡广,时至今日依然保留着游牧传统。行驶在长城一号旅游公路上,不仅能撞见成群的牛羊迎面而来,还能观赏到“跑坡羊”灵活地穿梭在陡坡峭壁上的奇观。
作为传统农业县,偏关羊饲养量发展到70多万只,粮食作物种植面积超40万亩,大力发展绿色有机农业。公路的开通让优质农产品得以出口,打开了发展的大门。
家住黄河干石畔,一天三顿酸捞饭,全村光棍近一半。这句偏关传统民谣是当地生活的真实写照。过去,从忻州市区开车去偏关老牛湾需要四五个小时。在黄土高原上修建高铁、高速不仅成本高,难度也大,交通不畅制约了当地的经济发展。
2015年,这里终于通上了高速,渐渐游客多了,经济发展越来越好。2023年,偏关县接待游客65.5万人次,旅游总收入7826.1万元,同比增长479.5%。
忻州是山西长城分布最广的地区,下辖的14个县(区)中有13个修筑过长城,大多建在崇山峻岭之上,其中偏关县的长城资源最为丰富,被称为“长城古堡第一县”,现存长度126公里,全国第二,全山西第一。现存247座烽火台,数量也是全国之最。
在偏关长城一号公路沿线上,漫山遍野的长城,山峦间绵延起伏的烽火台,一眼可以望见几十个,可以想象过去战事爆发时狼烟四起的场景。
沿线景色也格外动人,春夏满目皆绿,秋天层林尽染,冬天感受苍凉,浑厚中还带着温柔。
长城一号旅游公路“0公里”标志文化驿站坐落于偏关老牛湾。这里还是长城一号旅游公路与黄河一号旅游公路的交汇处。在老牛湾,中华文明的两大象征——长城与黄河在此握手,并肩同行32公里,形成天下独绝的景观。
作为偏关县最亮眼的旅游名片,老牛湾不断升级基础设施,还建起了高端民宿。“长城人家”将长城特色巧妙融入设计,是以石头材质打造的民宿,国庆前正式营业,一间房的售价超过千元,生意不错。
民宿负责人是山西运城人,她说来这里纯粹是情怀,黄河的形态令她震撼,看到长城的烽火台,触摸它的那一刻不自觉流下眼泪,“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情感是怎么来的”。
她说,现在年轻人流失很严重,想号召当地年轻人返乡,合力把偏关老牛湾宣传出去,让年轻人在家乡就能挣到钱。
以文旅助推乡村振兴的例子在山西比比皆是。大同市阳高县有20万亩杏林,每年春天白色杏花绽放漫山遍野。境内有守口堡、镇边堡等长城文化遗迹,50公里的明长城蜿蜒曲折,雄伟壮观。依托守口堡古长城和漫山杏林为背景,阳高县深挖“杏花、长城、古堡”等特色元素,一年一度的杏花节经多年打造已形成品牌影响力,当地村民也吃上了“旅游饭”。
生态先锋
万里长城历经千年屹立不倒,如今晋北大地也竖起一道道绿色长城。长城所蕴含的勤劳、智慧、百折不挠的精神在山西被不断续写。
“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是晋北风沙区气候环境的真实写照。偏关地处毛乌素沙漠边缘,风沙肆虐之下,生产环境恶劣,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当地群众生活贫苦潦倒。
偏关也是黄河入晋第一县,是山西省黄河流域北部生态修复重点区,也是一个生态脆弱区域。这里土地贫瘠,黄沙漫天,不适合人类居住,甚至没有一亩自然林。然而,种树成了当地人的情怀所在。
植树造林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近40多年来造林成效尤其显著,绿化率由上世纪80年代的不足4%,增加到现在的40%,森林覆盖率达到8.88%,当地人称之为“绿魂精神”。
2022年以来,全县累计人工造林18.1万亩、退化林修复11万亩、森林抚育2.25万亩,走出了以绿增景、依绿增产、靠绿增收的偏关路径。这个工程量远远超过全省、全市的平均水平,组织80个合作社大约1600个人,也为当地解决了部分就业问题,解决了生态、生产和生计。
山坡造林难度极高,风大、山高、坡陡、土薄,再加上气候干旱、降水量少,树苗的成活非常困难。当地人解释称,这与南方地区有本质的区别,南方不用造林,不破坏它就好。由于年平均降水量仅有400多毫米,水源是一个非常难解决问题,只能把水运上山,再进行滴灌。
树苗存活也并不容易,前3年基本属于保命阶段,成长也很缓慢,长上5年可能还是一个小树苗。
古代边关遥远偏僻,但全国各地的将士为了守卫边关而聚到这里。如今一棵棵整齐排列的树苗,像极了当时的将士,筑起一道道绿色屏障。
今天造林的困难,不难让人联想到当年长城修建的困难。崇山峻岭间的城墙、烽火台,每一块砖每一寸土都是由人背上山,背后的艰辛可以想象。
很多地方关注人如何改变自然环境,山西人民却在演绎自然环境如何改变人。“较真较劲不叫苦,真穷真苦真实干。”当地人将这句口号解读为一种奋斗精神——不适合种树,但想尽各种办法一定要做成。这是对当代长城精神的最佳诠释。
山西从不缺少文旅资源,也不缺少拥有智慧和斗志的人民,随着三个一号旅游公路、高铁等交通等基础设施的完善,乡村因路而兴加速崛起,偏远地区的发展如同屹立在山头的树苗一样,未来可期。(澎湃新闻记者 谈婧媛)